新加坡的胡萝卜与大棒|老杨再谈李光耀
长沙杨飞
2015年3月23日，新加坡“国父”李光耀去世了，终年91岁。虽然已经盖棺，却远谈不上定论。有争议是正常的，但有些文章明显对新加坡一知半解都谈不上，满嘴跑火车，说什么“中国人民的老朋友”云云。我实在憋不住了，请容我来掰几句。
（一） 衣食住行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
人物评论首先得立个标准。两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，《和大学生朋友们谈谈我对毛主席的个人看法》，开头有这么一段：“人要吃饭才能生存，衣食住行是第一要素。这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常识。我认为评价一个领导人最重要的标准是看他执政（在世）时期是否改善了人民生活。我特别强调“在世”二字。”
按这个标准，如果满分100分，毛主席不及格，而李光耀应该打90分。新加坡1965年独立的时候穷得叮当响，和中国在一个起跑线上，而现在的新加坡人月均收入约合一万元人民币，主要食品包括进口大米和牛羊肉都比中国便宜（我这个月初刚从新加坡回来，走之前还琢磨着要不要捎上五斤羊肉）。毛主席自己有特供红烧肉，但是他死的时候老百姓每家每月只有几两猪肉，还得凭票买，他这是闹的哪门子革命？
最值得表扬的是，新加坡政府给每个公民提供经济适用房（当地叫做组屋），居民只付成本价（价格是同地段商业楼盘的一半甚至更少），一户一套，为期99年。这简直就是共产主义搞法。现在80%以上的新加坡人都住在政府组屋里。这个居者有其屋项目曾获联合国嘉奖。
李光耀之所以稳坐政坛几十年，鄙人认为新加坡的政府组屋项目是最大的撒手锏。每户一套，五年之后就可转手赚一大笔，这么大的诱惑，哪个选民抵挡得住？安居才能乐业，就凭给每个居民提供廉价住房这一点，怎么赞扬李光耀都不过分。
相比之下，毛主席在世的时候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大房子。中国现在虽然多数老百姓也有了房子，但房价高得吓死人，老百姓辛苦一辈子的钱都付给了房子。我并不是说新加坡房价不高，但以新加坡的人均月收入，政府组屋的价格堪称良心价。
以中国的房价，开发商当然发了财，但最发财的不是开发商而是政府，你付款买的房子，50%以上的钱都是政府拿走了。某种程度来说，中国房地产是官商勾结坑老百姓。
我觉得中国名义上是搞特色社会主义，实际搞的是官僚资本主义；新加坡名义上是资本主义，实际搞的是社会主义。给每个居民提供住房，试问地球上有哪个社会主义国家做到了？主义有个鸟用，我们要的是人民得实惠。
（二）胡萝卜加大棒
对李光耀的坊间非议很多。记得2000年香港大学授予李光耀荣誉博士学位，有学生强烈反对，说李光耀是独裁者。Well，我提一个问题，假如某国家可以自由组党，大选五年一次，一人一票，而且不记名，这是否为一个独裁国家？
恩，这应该不是独裁。再提一个问题，假如一个人从1965年就开始担任总理，总管国家一切，直到1990年才卸任，卸任之后还自创内阁资政这个头衔，继续垂帘听政，而且他的儿子几年之后就继任总理至今，你说此人是不是独裁者？如果长期执政就算独裁，那李光耀确实是独裁者。不过，我个人观点，李光耀顶多算某种“软独裁者”，他能长时间执政，依靠大棒，但更多的是依靠各种胡萝卜。
上面说过的居者有其屋（组屋计划）就是胡萝卜之一。（点评：这种胡萝卜越多越好哇！）。至于大棒，重要的一根应该是新加坡的《内部安全法》。根据此项法令，安全局人员可以绕过司法系统独立行动，以危害国家安全的理由逮捕任何人。这个法令原是上个世纪60年代用来对付种族骚乱和共产党的，但至今依然有效，虽然已经极少使用。在我看来，这跟中国以前镇压反革命的搞法差不多。
内安法当然可以用来打击反对党，但要提醒一下，对付种族骚乱以及反恐才是内安法最主要的考量。上个世纪50到70年代，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在东南亚到处输出革命，越南共产党、马来西亚共产党和印尼共产党都和中国有密切联系，柬埔寨的红色高棉就更不用说了，那是一个典型的反人类组织。
新加坡那段时期数次恐怖爆炸事件都有共产党的影子。所以，李光耀对共产党是相当仇视的，新加坡到1990年才正式与中国建交。因为地域狭小，有部分新加坡军队，包括精锐的空军，都是在台湾受训。中国大陆那么多文章说李光耀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，我建议作者先去读一读东南亚现代史。
相比饿死人民无数还到处输出革命的毛主席，我觉得后来邓小平的务实值得表扬，1978年访问新加坡与李光耀会面之后，他下令电台停止对东南亚广播。
继马来西亚2011年废除内安法之后，新加坡国内也在广泛讨论此事。对比一下中国的情况，中国虽然也一再强调依法治国，但是中纪委依然可以绕过司法机关实施抓捕，名曰双规（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）。
请注意，双规不是法律，而是某党的家法。一个党的下属机构拥有此等强制力量，在我记忆中，只有前苏联共产党和德国前纳粹党堪比，好像阿富汗塔利班组织也有直接干掉内奸的事。明朝的东西厂不知道算不，但那时好像没有党派。世界上的政党，绝大多数只能给予党员纪律处分，最多开除党籍。这是应该的，如果每个党派都可以抓捕自己的党员，那就天下大乱了，因为党派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群众性组织。完了，大家各自成立组织，想抓人就抓吧，看谁黑。这样一来，宪法的尊严何在？不可思议的是，很多老百姓都在为双规叫好。
（三）老子英雄儿好汉？
我多说几句李光耀的儿子继任总理这事。这一点应该不是独裁的判断标准。很多国家都有政治世家，美国的布什家族，韩国的朴正熙家族，日本的五大家族，还有印度的甘地家族等等都是这个情况。只要有才都可以上台，途径合法就行。
政治上如此，经济上也是一样。李光耀最被人诟病的一点，除了儿子李显龙也当了总理，还有他的儿媳妇何晶担任了新加坡政府投资公司董事长，以及另一个儿子李显扬担任了新航的董事长等等。领导人的家人在政府关联公司和商界任要职，这并不为过，并不是说老子是高官，儿子就一定只能做小贩。
别的国家不说，以中国来看，情况也差不多。前总理李鹏的女儿担任了国家电力公司的董事长，王震将军之子王军是前中信集团董事长，邓小平的女婿贺平是前保利集团董事长，陈云之子陈元是前国家开发银行董事长等等。当然，你可以说他们不是靠自己的才干而是靠家族的影响力上任的，这话饭后茶余说说可以，但若要认真，请注意法律是讲求证据的，请出示证据，否则就涉嫌诽谤。
（四）诽谤与官司
李光耀还有一点要赞扬，特别是卸任之后，他不再依靠内安法了，而是直接上法庭打官司。请搜索关键词“李光耀诉惹耶勒南”、“李光耀诉邓亮洪”、“李光耀诉国际先驱论坛报”等。这些年来，李光耀打官司十几次，每次都胜诉，被告有的被罚得倾家荡产。新加坡高等法院是不是独立审判，大家可以继续争论。鄙人观点，李光耀只在新加坡打官司，多少胜之不武，但是面对反对的声音，面对所谓的诽谤，走法律途径总是值得表扬的。还提醒一点，李光耀打官司都是以个人名义起诉。
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官员都公示财产，新加坡也不例外，李光耀自己带头申报家产。至于李光耀是否如实汇报，那就见仁见智吧，但至少一点，他做了。中国则没有这回事，高级官员的财产和收入都是国家机密。
中国现在的情况，公务员的财产从不公布，有媒体帮助公布了（纽约时报和彭博社就多次报导中国领导人家人的关联资产），不见任何领导人去法庭起诉，而是政府直接封锁这些媒体的网站，并且不再给这些外国媒体的记者签证。我们华人都知道一句俗话：此地无银三百两。中国政府的这种做法确实让人费解，智囊团的脑袋短路了？
（五）精英与人渣
我家楼下住着一个贩菜，前天中午，可能是有人一件小事得罪了他，这位中年汉子一边把白菜搬上电动车一边骂骂咧咧：中国大部分人都是渣。我听此言相当感触，因为长沙菜贩和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的理念是基本一致的。
李光耀坚持的是精英政治，他认为人性本恶，大多数国人又懒又贪，必须铁腕治理，而且应该由少数精英分子执政。说得直白一点，他就是觉得大多数人都是渣。李光耀本人是律师出身，剑桥毕业，他的内阁成员很多也是奖学金获得者，名校海龟。新加坡是名副其实的精英治国。
Singapore is a fine
country，这句英文一语双雕：新加坡是一个好国家，也是一个罚款之国。李光耀靠严格的法律和夸张的罚款，包括鞭刑，硬是把新加坡人不排队以及随地吐痰等坏习惯在短时间里纠正过来，建立了令人羡慕的优良社会秩序。这里的公交车站都贴着醒目的标牌：Queu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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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aw（依法排队）。这也是我的理想之一，在中国我最受不了不排队，食堂、巴士站和火车站，哪里都是一哄而上。人类的尊严何在？很多时候我只好站在人群后面发呆，恨不得把这些不排队的家伙都送进牢房。
中国坚持的是某党永远治国，潜台词就是人性本善（某集团会永远为群众好），这和李光耀人性本恶的理念是完全相反的。我不相信人性本善。说句实话，如果人性本善，大家都为抢着为他人着想，那我们连国家这个强制机器都可以不要。毫无疑问，李光耀的理念是正确的。
（六）新加坡反对党
世界上的执政党没有不阴险的，新加坡的执政者当然也想着法子压制反对党，比如修改选举法，变更选区（明显不利于在野党），但这基本都还是合法手段，至少表面上如此。
我之所以说李光耀顶多算软独裁，还因为新加坡有货真价实的反对党。这里的反对党有十多个，常年活跃的有七八个。每次大选，反对党是真刀实枪地上场，组织群众大会，与李光耀的人民行动党争夺国会议席。中国的情况则不一样，虽然也有几个民主党派，但他们都宣称不以执政为目标。这太奇葩了，不符合政党的基本定义吧？我把这些民主党派统称为花瓶党。
我在新加坡呆了好些年，没见过李光耀本人，但我见过他法庭上的对手，民主党领导人徐顺全博士。那是2000年的时候，有天我在淡滨尼地铁站看到一个人在地铁出口念念有词，不停地给群众发传单。我看他面熟，就拿了一份。具体内容不记得了，总之是责骂现政府如何如何。唉，堂堂一个哲学博士，党的领导人，沦落到地铁站发传单，对新加坡人来说，这是喜是忧？
一个国家是否独裁，有一个重要标准：是否允许发表反对意见。新加坡在这方面是及格的。我还举个例子，2014年初，新加坡有个叫鄞义林的年轻人在Facebook和博客上发表文章，说政府的公积金管理涉嫌舞弊，此文直接影射李显龙总理。李显龙和他爸爸李光耀一样，随即把鄞义林以诽谤罪告上法庭。
类似英国海德公园，新加坡有一个芳林公园，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站在凳子上发表意见，包括反政府演讲。2014年6月5日，新加坡几大反对党联合在芳林公园集会，有超过三千人参加。鄞义林也出席了大会并发起募捐，说要聘请最好的律师和李显龙辩论到底。当场就获得数万新元捐款。
这种事在中国可能吗？当然理论上可以，这里的宪法规定了公民有言论和集会自由，实际情况会如何，大家可以想象一下，在北京某公园组织数千人集会，宣称和现任总理战斗到底？这事您自己可以试一下，我反正是不敢。
新加坡还有一点要表扬的，那就是宽松的互联网管制，至少Google、Facebook和Twitter等畅通无阻。李显龙本人也用Facebook来发表执政理念，前个星期他住院动手术，还在脸书上发大头照和粉丝交流。反观中国，我发的微博时常莫名其妙被删。这里就连保护环境的言论都被删，比如柴静的纪录片《穹顶之下》。如果说新加坡政府独裁，那中国政府的位置在哪里？我还是少说几句吧，我不希望大家看不到这篇文章。
（七）新加坡的大选与未来
前面说了，新加坡大选是一人一票，而且不记名。也许有人要说，为啥李光耀的人民行动党每次都获胜，你确定没有舞弊？好吧，法律是讲证据的，请出示证据。
新加坡最近一次2011年大选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，人民行动党得票率只有60%，反对党有日渐坐大的趋势。这次大选给了人民行动党一个严重教训，骄傲自满，小心失荆州。其实这个局面部分也是李光耀自己造成的。他过于迷信精英政治，可能有点老糊涂了，87岁的他亲自出来站台，说如果选民投票给反对党，接下来五年他们都将生活在后悔中。这句话激怒了很多新加坡选民，尤其是年轻人。这是可以理解的，现在新加坡人的教育程度都高了，还有互联网和社交工具的帮助，人人都自我感觉良好，不再相信谁是永远的精英了？
鄙人觉得，随着李光耀的去世，反对党翻盘执政的可能性是存在的，新加坡以后若变成两党甚至多党轮流执政，这都没啥奇怪。既然是民主选举，就不会有永远的胜利者。但一般认为，李光耀在新加坡建立的这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应该不会有大的改变。
我本人是摄影师，2006年的时候曾拍摄了一组新加坡专题照片。有朋友看过这组图片有一个疑问：没啥丑陋面啊，这不像你的风格。不是我有意回避，这里阴暗之处确实难找。大家下班了可以看电影打麻将，要疯狂的话有红灯区和赌场可玩，有舞厅夜店可泡，女孩子泡完夜店回家不用怕安全问题，要高雅的话，图书馆、音乐厅和博物馆设施齐全，到处干干净净的，人人都有房子住，穿的多是名牌，吃的食物安全，自来水可以直接饮用，一年大多数时候一起床窗外都是蓝天白云。如果这种生活不能称作美好，那我就不知道什么叫美好了。
这篇文章已经拖得够长。最后说一点，我比较欣赏李光耀对后事的安排。他生前说人应该死得有尊严，立下“预先医疗指示”，表示如果到了要使用呼吸机或者鼻饲进食，并且没有可能康复的时候，医生就得替他去除吸管，让他能迅速辞世。李光耀还指示死后拆除他的房子，不搞什么故居。
反观某个负责任大国的前领导人，在世的时候他自己有特供的红烧肉，人民却常年不知肉味。待到他死了，还要在首都最贵的地段建造巨大的纪念堂，至今还在里面腌腊肉，这摆明了就是要继续馋大家嘛。
长沙杨飞，
2015/3/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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